最美的靈魂,已然安息

《林謝素鳳牧師娘紀念冊》門諾會木柵教會2008年6月 P.41

  2008/6/19 文 / 蔡語恩

星期一(616)早晨的辦公室死氣沈沈,MSN上閃動著即時訊息,我不以為意的打開視窗:

碧蘭:『語恩我沒聽妳的話,上禮拜沒及時打電話給林牧師娘』

語恩:「沒關係,今天回去馬上打就好」

碧蘭:「淵蘭跟我說,她昨天晚上已經過世了」。

語恩:「騙人!!!」

這是我直覺的反應,但稍假思量,就知道以碧蘭篤實的性格,怎樣也不可能拿這天大的事來開玩笑。「怎麼會這樣呢?」這是泣不成聲的我,唯一可以說出的話。

在樓梯間聽到佳穗描述牧師娘昨天還來教會(木柵門諾會)聚會,終於見到了小阿福,還慈愛的一邊唱著自己編的歌曲「一個孩子真健康呀真健康~~~」;過世前一晚牧師娘感覺身體不適,請牧師(夫君林宗要牧師)召集子孫一起唱聖詩,因為大家是憑記憶在吟唱,林媽媽(張淑琴)唱錯了,她還清晰地糾正。不是身體已經好起來了嗎?怎麼這麼突然?想起兩週前見她的景況,我哭得更厲害了。

媽媽說,當天凌晨她和林宗興伯伯從林口趕到太平間,林牧師安靜地撫摸牧師娘的臉龐,媽媽不禁嚎啕大哭,但林家其他遺族都平靜喜樂的安慰她說,要讓牧師娘走得安心,她的離世沒有太痛苦,一切都照她心所愛,這是上主的恩典。相對於牧師娘那樣從容幽雅的返回天家,面對突如其來的分別的我們,措手不及的格外笨拙。

牧師娘因為身體不適,已經很久沒能和我們一起參與主日崇拜了,司會的長執們屢屢在禱告中求神眷顧她的健康,會友也思念她,每次看到洪媽媽(按洪志芳長老娘妻陳淑治)旁邊牧師娘的位子空蕩蕩,聽到Alto的單薄音量,我都會格外想念她。但虧欠的是實在太少去探望她,在我們這些孩子心裡,在那一天真正到來前,總無想像、更別說接受,那些我們所深深敬愛的長者,真的會離開我們。

第一次帶尚暉到牧師在松平路的家,才知道已經好長一段時間牧師娘都喘得厲害,不管走路或喘息,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,夜裡也不得安眠。看到好久不見的我,第一句話竟說「我快要死掉了,妳甘知影,實在是揪甘苦」。我知道最擅長忍耐的她,一定是不舒適到了極點才會這樣說,牧師娘就像我自己的阿媽一樣,我聽得實在心疼不已,卻一點也幫不上忙。沒想到之後兩個小時,她都忍痛坐在客廳與我們交談。我感謝她,為媽媽介紹了林宗興阿伯,這段姻緣實在美好,林伯伯對媽媽呵護疼愛,辛苦25年的媽媽有了前所未有、且是做女兒的無法帶來的快樂,使我沒有後顧之憂。牧師娘也非常高興,十分歡喜的回想她介紹兩人相識的過程,敘述時精神也顯得特別有勁。元生阿伯說,這件婚事是牧師娘有最成就感的事,敘述此事使她精神振奮,甚至忘記了身體的病痛,開心了一整個午後。由此可見牧師娘有多愛我母親以及宗興阿伯,對他們的幸福甚是關切。

六月初,尚暉和我以牧師的口述歷史做為台神鄭仰恩老師「台灣教會史」的期末作業, 有機會和牧師、牧師娘有兩次共為時四個多小時的訪談。我抵達時,牧師娘本來坐在樓梯口藉著天光讀聖經,後來坐到我們身邊,這時她身體狀況顯然比前次見面好多了,牧師娓娓道來生平及牧會種種,當我們問到比較細微的資料或日期時,牧師就會自然地轉頭問牧師娘,而牧師娘總可以提供最精確的資訊;牧師陳述時,牧師娘適時地在一旁補充,憐愛的關心牧師的眼睛是否在酸痛,要去拿藥給牧師點。自己在極度的不適中,卻總看到他人的需要,這就是牧師娘。訪談中,自以為瞭解他們的我,聽到兩老講古的細節,又感動、又欽佩。

牧師與牧師娘是表親,自幼就熟識。牧師娘的母親(洪叫)信主,然她兒時卻因為父親反對基督信仰,只能溜後門、鑽籬笆破洞才能偷偷去禮拜。牧師娘在15歲時就罹患嚴重的腦膜炎,在當時那是極嚴重的病,患者不是過世就是智力受到嚴重損害,牧師娘高燒不退數日,已經被家人「放廳邊」處理,但當時教會的牧師、兄姊不放棄,極力禱告,連牧師娘原本不信且排斥基督信仰的父親也開口呼求上帝,牧師娘竟奇蹟式的康復了。這個奇蹟,使全家都歸向基督。我想,是上帝自己要留牧師娘多活這六十幾年,無非是要為祂做工,也給林牧師留下最賢德的牽手、做為愛的傳播者,賜福眾人,也為我們留下佳美的見證。

當年林牧師北上去讀神學院時,一年在家的時間加總起來不到一個月,當時長子元生長老只有兩歲,牧師娘一人在彰化老家肩負起服事公婆、照顧年幼的小姑、小叔、家庭管理、養育孩子的重任,什麼辛苦的事都做。牧師娘是我見過講話最實在、合乎中道的人,講的話不多一分一毫的實在。在訪談中她自陳:「我糾熬(chiok gau )做工作的。厝內的是都嘛是我和他大漢弟弟(林宗料長老)哩做。」種田這等粗重的工作她都照樣做,顯然年輕時的牧師娘是很健壯的。

後來牧師被派到新屋教會,簡陋的房舍,牧師娘不但得自己劈柴才能生火,雨天還得帶著斗笠才能在滴水的廚房中煮飯;本來一句客家話都不會的她,也入境隨俗的說了一口流利的客家話,牧師描述說「她糾熬買菜。」(意指很會用客家話與街坊交談)。她每天就是探訪,探訪,探訪,騎二三十公里鐵馬去探訪,當時新屋鄉的路都是崎嶇不平的石子路,她還是不辭辛勞的奔走。

後來牧師經過虎尾教會的認同,接納到虎尾牧會。在虎尾的長老們來新屋教會「突襲視察」的過程中,除了「牧師講道」、「牧師兒的教養」、「牧師館整潔與否」,「牧師娘會彈奏鋼琴」也是評估的項目之一,牧師娘在新屋教會的司琴通過考驗,得到了虎尾教會的肯定。殊不知牧師娘的鋼琴是自學的,她說當年謝慶裕牧師娘告訴她那個音是哪個音,她就一個一個豆芽菜慢慢數,五線譜一條線一條線耐心地算,一個音一個音慢慢壓,慢慢地嘗試出來的,就這樣,練成一個可以彈四部聖詩的師母,可見她的音樂天賦,與其驚人的毅力及耐力。

在虎尾教會的事工繁重,牧師娘奔走在一兩百人的信徒間,從事探訪的事工。虎尾鎮分為「東西南北中」五個區域,一個禮拜探訪七八十戶(是的,您沒看錯,就是70-80不要懷疑,牧師還有紀錄為憑),探訪到她腳都起了水泡了。最特別的是牧師和牧師娘在虎尾做貧戶關懷的事工,關心少數弱勢有需要的家庭,牧師開米的兌換券給沒得吃的家庭可以去領米來吃,牧師娘到比較有錢會友家蒐集他們淘汰的衣物,因為她深知教會中各個家庭的需求,每家每戶孩子的名字她都朗朗上口,她再整理後一一分配,在下次探訪時分送給他們做為禮物。在這個「患不均」的社會,牧師娘在幾十年前就有這種先進的「以有餘、補不足」、資源回收管理、物盡其用的觀點,即使今天來看,都是非常有智慧又節能的關懷方式。

端午節主日(68),久違的牧師娘驚喜的出現在木柵教會,她穿著靛藍色的洋裝,慎重的配戴著珍珠項鍊,我稱讚她好漂亮,她還得意的說這洋裝穿好幾十年了。當天是皙陽老師證道,他分享在BOSTON服事的種種,說到這回排除萬難輾轉回到台灣,就是為了看媽媽,講台上的他還一度為之語塞哽咽,真的很高興媽媽可以在台下聽自己講道。會後會友們熱情的問安,終於又可以和敬愛的牧師娘一起敬拜上主,真是無比的好。當天聖歌隊練唱,以前那種大家和樂練唱的氣氛再現,牧師也格外開懷,牧師娘在牧師指揮時講話,牧師還虧她說「好啦,甸甸賣講話,不要以為妳是指揮的某(妻)就可以不專心練唱ㄟ!」當天其實牧師對牧師娘叮嚀呵護倍至,大家都看在眼裡,不時叫她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,照相要笑,要看那邊(鏡頭),牧師娘還回說「我哉樣啦,ㄟ我是難走而已,又不是頭殼空空。」引得哄堂大笑。後來洪伯伯又和牧師娘一搭一唱唱一些日本的歌曲,或是台灣的民謠,還說要是來辦聖詩歌唱比賽,牧師娘是第一名,洪伯伯他自己第二名。是端午,在大團圓熱烈的氣氛中,我們留下了難得的合影。大家約定,牧師娘身體終於好了,以後可以每個禮拜都來了。離開禮拜堂,我歡欣的對尚暉說,今天的木柵教會甦活了起來,因為牧師娘終於來了,她是教會的靈魂,不可或缺。卻萬萬沒有想到,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。

現在回顧起這些記憶中片段,那些最後的相聚顯得那麼鮮活,那般珍貴,我深深感謝主,讓我們有機會完成了訪談,有機會拍攝下那些她離世前最後的影像。

傳道書說:「天下萬事都有定期,都有上帝特定的時間。生有時,死有時;栽種有時,拔除有時;哭泣有時,歡笑有時;哀慟有時,舞蹈有時;愛有時,恨有時」又說:「好名譽勝過珍貴的香水;死的日子勝過出生的日子。」我突然領會到,冥冥之中,上帝有祂的時間,並將祂的時間啟示給真正愛祂、順服祂的智者。而牧師娘,就是這樣的智者。她一生竭力奔走,對信仰的真理這樣明白的她,對自己生命的時程,竟也這樣清明地瞭然於心。她一生謙卑的跟隨牧師,忠實地回應呼召,用最真實的愛心、「左手行的右手不知道」的態度愛人、服事人,實踐了最大的誡命「盡心盡性盡力盡意愛主妳的上帝」、「愛鄰舍如同自己」,奔跑天路的腳蹤,佳美穩健,其名譽是林家子孫的最大祖產、她死之日遠勝過生之日,當跑的路她已跑盡,她早已準備好見主面,態度坦然從容。

上次見面,她說她真希望可以來參加我的婚宴,顯然,上帝沒有答應她的禱告,但上帝親自為她擺設了那比地上更美好百倍的宴席迎接她。我不哭了,因我深知,牧師娘尚美的靈魂,已然安息恩主懷中。